《戒毒女》摄于1996年，一晃二十年了，因涉及到图片伦理，我在拍摄时尽量避免出现正面形象，画册完成后也没作过多宣传。十年后，戒毒所的条件变好了，从过去小礼堂临时改建的，变成了专门盖建的大型戒毒所，只是需要戒毒的人更多了，这是最让我沮丧的。

　　《戒毒女》是在一间房子里拍摄的，编完画册我自已也吃了一惊，如果事前有谁要我在一间房子里拍出一本纪实画册来，我准扭头就跑。

　　武汉市公安局女子戒毒所是一间旧礼堂改的，600平米左右，一半放床，一半为活动区。室内光线很暗，用400度胶卷, F2、8光圈，速度在1—1/8秒之间。

　　刚接触戒毒女这一题材时，我用的是尼康F4，这相机霸气十足，威风八面，个大动静也大。相机一举，自已反道成了目标，吓得戒毒女纷纷调过脸去。画册中只有8张照片是用F4拍的。另外，因为光线暗，变焦头光圈小，抓拍根本不顶事，用闪光灯只会把动静弄得更大，而且破坏现场气氛。我有一支尼康28毫米F2、8定焦头，这头已开始夸张变形了。我认为既然是纪实摄影，就应该忠实纪录，不能摆也不要变形，这样传递给人的信息才有可信性。尼康F4我只用了两次。

　　后来我改用康太斯T拍摄，这台相机只有一包香烟盒大，是我用一套索尼音响与人换的。康太斯T配的是38毫米F2、8蔡斯镜头，不变形，解像力一流，速度16秒—1/500秒，震动和声音极小，我常用它装100度胶卷在街头路灯下抓拍夜景，成功率极高。画册中的其它照片，都是这台不起眼的“小傻瓜”相机拍摄的。

　　每次去戒毒所，我都不背摄影包，只在裤兜里装4个卷，康太斯T放在上衣口袋，看似一个闲人。在戒毒所，先言明不要管理人员陪，大量的时间是与戒毒女聊天，偶尔给她们拍拍纪念照，她们看我拿的是这么个小不点，也没记者派头，久而久之，就不当一回事了。在闲聊的时候，我并不放松观察，随时留意周围的情况，拭机而动。

　　这里拍片，甚至一次变焦，机会就会溜走。这迫使我学会了凭直觉拍照，发现有意味的情形，举手就拍，这反而使我摆脱了过去的巢穴，风格一新。即便这样，也很难拍到两幅同样的画面，因为一旦发现你在拍摄她们，还是本能的回避，这里毕竟不是露脸的地方。

　　戒毒所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，坐车只需要20分钟，工作之余或年节，我有空就去坐上半天，一般拍完4卷就回来。开始只是漫无目的的拍，以拍下来为幸事。后来，积累了一批片子，感到很有点意思，才有目的的拍。

　　编 片子很费了一些心思，必竟是阴暗题材，把握不好，会产生负面影响。几经斟酌，我决定采取以黑暗开篇，光明收尾的手法，通过戒毒女痛苦的进入戒毒所，经过治 疗，快乐的出来为脉胳组织画面，从痛苦中砺练出希望来。开篇的照片很重要，我选择了戒毒女通过小窗向外打量的照片作为第一幅。黑黑的走道，紧闭的大门，只 有小窗透着一线光明，门上映着的两个人影，使这绝望的气氛，有了一线希望。我希望这幅照片既点明主题，又留下悬念，能引起人探根求源的兴趣。结尾那张，阳 光明媚，戒毒女一脸灿烂，前面是笔直的坦途，好象阴翳从此不在。实际戒毒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，所以我在说明中补充道，戒毒女的人生道路，是曲折又漫长。

　　文 字部分就更费劲了，过去我对毒品的了解，可以说一无所知，通过学习，我现在可以算个半吊子毒品专家。我本不想每幅图片配说明，文字往往限制了人的思考，靠 文字支撑起来的图片，决不是好图片。所谓一图胜千言，我见即你所见，怎样去理解，应该是各不相同的。为了结构的流畅，有些文字也很迁强，更何况，每个戒毒 女都可以写一篇悲情故事，并不是一二句话能说清楚，那也不是这本以图片为主的画册承担得了的。但考虑到画册是给普通人看的，能有优美、通俗易懂的文字作导 读，会更易让人理解画册的主旨，配文时我尽量言说图片所无法表达的内容。

　　能 自已设计自已的画册是很幸运的事，通过设计，我又得到了一次升华的机会。我以为画册的启、承、转、合，犹如音乐的旋律，怎样把握节奏，直接关系到画册设计 的成败。如何用无声的画面呈现音乐的节律，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我是通过画面的大小，强弱，留白等手段实现这一目的的。有时用连续的跨页照片营造一种气势，有 时又满纸不着一图;急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，缓时如锦帛抽丝。让人在时急时缓的欣赏中，阅尽戒毒女的苍桑人生。

　　在编辑的过程中，每张照片我都注明了时间。照片一般只能展示空间，只有注上时间，才能提供完整的时空坐标。我认为纪实照片只有在具体的时空下才有意。

　　画册里的照片基本是1997年完成的，后来我又拍了一些，因已制版，补不进去了，加上控制成本，版面窘迫，一些照片只好割爱。画册里的许多遗憾，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
　　有 人问我，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组题材?其实谁置身戒毒所那样的环境都不会无动于衷，那么多年青的生命，只因那么一小撮“白粉”，从此人不人鬼不鬼的，那可 是我们的同胞啊!文以载道，我以为纪实摄影也应该载道。当然，除告诉世人“爱惜生命，远离毒品”的想法外，我还希望通过这种拍摄，让我重新认识：摄影是什 么。

　　吸毒必竟是件不光彩的事，没人愿伸出脸来让你曝光。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与一群不愿合作的人拍一本画册，逼得我对摄影有了许多思考。这使我对摄影有了一种“顿悟”，那是一种航船驶过瓶颈的河道，突然看见大海的感觉。那种驭风而行的快乐，真是无法言述。

　　我与人说：拍《戒毒女》，我最大的收获是，我开始懂了摄影是什么。

　　人问我：你说摄影是什么?

　　我又哑然。

　　真的无法言述，这不是故弄玄虚，这大概是禅意，一形成文字，就了无意味。如果非写出来，我以为摄影不是题材和器材的问题，而是怎么看的问题。

　　看 是人人都会的本事，平常人并不把看当一回事，常人的看，多数只停留在认知、观看的层面。认认路，对看不清的东西走近两步，对漂亮的东西，多看两眼。平时我 们对许多东西是视而不见的，凭视觉经验我们就知道，那东西就是那样的，我们只对那些未见过的、新奇的东西感兴趣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很多人的摄影实践，一直 停留在名山览胜的水平上的原因，我过去也是这样通过相机捞世界的。其实拍名山大川，拼的多半是体力和运气，图片虽有巧拙之分，只要找到了地方，又肯下苦劲 等天气，再懂一点摄影的章法，大家所拍的照片，相去并不太远。(清)美学家李渔说：“能于浅处见才，方是文章高手。”我以为摄影的境界也是这样的。看名山 大川与看寻常生活，同是用眼睛，洞察力却不尽相同，孰高孰低，境界上自有分晓。我以为即使拍风光，也是那种寻常小景，较显功夫。

　　我 原打算在全国范围内拍摄这一题材，那样视觉语言肯定会丰富些，后来之所以放弃了，一是时间、金钱不答应;二是这样会使工程很庞杂，哪儿都拍了，哪儿也不深 入;索性，我将拍摄范围限制到最小，就在一间房子里折腾，看看在一滴水里能否找出一个世界来。通过这种杂旮里捞世界式的强制拍摄，大大拓宽了我的摄影视 野，那是一种无处不“文章”的感觉。照片不好，我们最常用的托词是设备不好，没有条件到那些出活的地方去。实际现在几百元的相机都可以拍出精美的图片，生 活中可供摄影的影像无处不在，就看我们怎样通过相机的四条边看生活了。

　　生活在流走的时间中慢慢展现它的魅力，虽然多数的日子平淡无奇，如果你能从这平淡无奇的生活流中，摄取能揭示生活本质的片断，并用与众不同的视觉形式固定下来，这时你也许已经了然“摄影是什么”的答案。

　　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眼晴，我们都以为知到，其实并不确切清楚别人是怎么看世界的。他的瞳仁聚焦在什么地方，他的视界在哪里，因每个人的兴趣和功利不同，而千差万别。摄影的妙处就在这里，它将你感兴趣的视觉形象定格下来，向人展示：我是这样看世界的。

　　好的图片，应该告诉别人：世界还可以这样看。